作者：郑功成

　　十年耕耘，十年奋进，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扎根于北师大这片深厚的人文沃土，在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等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已成为中国社会学界一支充满活力的重要力量。在庆祝学院成立十周年的新起点上，我们齐聚一堂，探讨中国社会学自主知识体系建设，意义非凡。

　　借此机会，我围绕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分享三点思考：

　　第一，中国的社会学科只有植根本土实践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以人类仅有的不间断的五千年文明传承，以75年来社会主义制度在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上的成功实践，以稳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如此丰厚的土壤，不仅需要建构中国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而且应当完全可以建构起中国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以为人类文明进步做出与中国国际地位相匹配的贡献。

　　要达到这一目标，必须植根本土实践。理论源于实践，又高于实践，实质上是对社会实践经验的总结、提练与升华。我们的祖先曾经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化。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思想文化领域就表现出非凡的活跃,所谓诸子百家就形成于这个人类思维变异的历史时期，现今所有的中外理论思维线索，似乎都可以在那个时代的诸子百家之说中找到诞生与发展的依据。如天人合一的整体观，知行合一的实践论，和而不同的包容观，民为邦本的国家治理价值理念等等，各种学说与思想都是源自中华本土实践的自主知识体系建构，不仅为炎黄子孙提供了指引，而且也照亮世界文明的进程。这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更不是要复古，而是感叹我们祖先的智慧，感叹诸子诸说均来自那个时期的中华大地上的社会实践。以社会保障学说最早的源头论，孔子的大同社会论较之柏拉图的理想国早了一百多年，当时中西之间断无开展学术交流的可能，更不要说互联网时代的通畅渠道，但这并不影响中西历史文化与各种学说同放异彩并照亮未来，而中西文化的差异，无疑根源自中西社会实践及其对这种实践体验进行理论提练的异质性。历史留给我们的启示即是：今天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也需要且只能植根于中国本土的实践，这种本土实践既包括千百年来的中国社会发展历史实践的柔性传承，更是指近75年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成功实践。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创造了国民经济持续增长和社会长期稳定的奇迹，其中又包含了无数经济增长、政治文明、社会转型的奇迹，套用西方的理论是解释不清楚的。因此，我们需要且应当立足本土实践，同时借鉴西方理论学说，基于实践提练出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建构自主知识体系；即使是引入西方理论学说也需要结合本土实践进行本土化，将其纳入自主知识体系范畴。这样，各种社会科学才能解释清楚中国的成功实践，进而丰富中国社会科学理论。

　　当代中国丰富的实践、成功的实践，已经为中国特色理论体系的形成提供了异常肥沃的土壤，只有深深扎根在这样这片沃土上，才能长出中国特色理论的参天大树，进而建构另自主知识体系。

　　第二，建构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需要正视对本土实践重视不足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向西方打开国门，社会科学各门各类几乎均以欧美理论学术为圭臬，确实让我们开阔了学术视野、丰富了学术营养，也促进了我国社会科学的繁荣。然而，40多年来，我们似乎习惯了做学徒的心态，形成了仿效欧美理论范式、话语体系乃至一切以欧美学术评价为标准答案的思维定式，将欧美过往流行的理论视为经典，将欧美新创的概念及方法奉为标杆，而对中国的成功实践视而不见，对中国的国情及社会实践的发展变化不甚了了，结果导致理论与实践脱节，甚至误导决策。例如，在社会保障领域，传统的家庭保障在一定程度被肢解，传统的集体主义被解构，私有化元素被引入到公共领域，导致制度性缺陷；在慈善领域，强调组织化、专业化、为非特定受益人募捐的西方范式为样板，却对中国本土的邻里互助、亲友相济等丰富实践视而不见或者完全排斥，导致慈善事业发展滞后，类似例子不胜枚举。上述现象的存在，既不利于吸收西方理论的有益营养，更不利基于本土实践提练中国特色理论，呈现的是中国的社会实践很成功而社会科学理论却很苍白的景象。所带来的教训是，我们需要向西方学习、借鉴，但绝不可迷信，在兼容并包时还需要有主体、主流、主见，即明确自身的主体意识、主流取向与自主见识，这“三主”只能源自本土实践。

　　我们必须承认，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一个根本区别，在于其强烈的价值关联。社会科学研究的是人的学问，无法脱离价值判断，所谓的“中性之学”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实属伪命题，因为研究者并非生活在真空，我们所选择的问题、所秉持的价值判断、所持的行为方式都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意识形态的取向，任何社会科学研究都必定始于相应的立场。对于中国学者而言，我们的立场就是扎根中国大地，服务于国家发展与人民福祉。我们的使命，不是简单地充当西方理论的“传声筒”、“注释者”或“验证者”，而是要成为中国实践的理论“提练者”、“解读者”与“引领者”。

　　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全面提速，走向共同富裕理想境界的步伐明显加快的大时代背景下，中国亟待在社会科学领域建构自主知识体系，这种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不仅能够指导各种制度设计更加合理、增强公共政策对发展变化中的国情的适应性，而且是对人类社会科学理论的繁荣与进步的真正卓越的贡献。

　　第三，建构中国社会学科自主知识体系的着力点

　　基于建构中国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的目标导向，立足现实，从问题出发，我们需要从中国五千年的文明积淀和新时代的伟大实践中，提炼出具有中国特色、体现时代精神的概念、范畴和理论，形成我们自己的学术话语体系。为此，要重视两个关键着力点。

　　关键之一是营造出治学报国、将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浓厚氛围。这是主管部门、公共传媒、学术期刊等的重要责任。我们需要这样清晰的价值导向，然后变成社会科学工作者自觉的价值取向。

　　关键之二是尽快建构合理的评估指标体系，发出明确的信号。必须破除对“洋理论”“洋范式”“洋排名”“洋期刊”的迷信依赖，摒弃西方评价体系中的工具理性膨胀、价值理性弱化现象。运用适合中国的评价指标体系，真正鼓励社会科学学科“以中国为观照、以时代为观照，立足中国实际，解决中国问题”，鼓励社会科学工作者深入中国的实践，结合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目的、发展规律、发展阶段及丰富的实践，努力探索社会科学学科建设成效评价的中国范式。

　　总之，所谓社会科学的前沿问题，就是从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发现新现象、总结新规律、得出新结论。社会科学前沿研究的结晶，应当是社会现象的新发现和解决社会问题、促进社会发展的新办法，而发现新的现象是研判社会科学问题的逻辑起点。中国的发展问题就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前沿问题，这些问题包括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探索、共同富裕路径的寻求、超大规模国家的治理现代化等等，这些都是世界级的、最前沿的社会科学问题，等待我们去发现、去解答，中国社会科学工作者应当责无旁贷。

　　（本文系作者在“中国社会学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研讨会暨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成立十周年座谈会”上主旨报告整理稿，有个别删节，经作者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