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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昉(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
应对人工智能就业冲击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需要建立健全普惠性社会保障制度,确保生产率得到分享、劳动者受到保护,这是应对人工智能就业冲击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们可以根据人工智能表现出来的几个特性来论证。
首先,人工智能的创造性破坏是一个整体,没有“破坏”就没有“创造”。如同任何先进技术一样,人工智能被赋予了增进民生福祉的终极期望,但技术和福祉终究不是一个东西,两者之间存在着动机差别和功能边界。例如,人工智能提高生产率和促进经济增长的功能,归根结底在于其创造性破坏性,创造性与破坏性本质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其次,天底下没有所谓“涓流效应”,而是往往产生“合成谬误”。对主要国家政府来说,人工智能发展成为占领制高点的国家间竞赛,以及形成经济增长点的关键抓手,以致给予大量补贴和其他政策优惠。对投资者来说,大规模投入该领域毕竟不是出于慈善或公益,而是预期高回报的风险投资。对技术创新企业来说,能否在这个领域占据先机,不仅关乎竞争力的位次,而且似乎成为生死存亡分水岭。对应用技术的经营主体来说,其出发点自然是减员增效、降本增盈。上述所有当事人的动机和追求不仅具有极大的力度,还表现为:无论出于任何理由选择观望,皆不会得到伙伴企业和竞争对手的响应,而只会让自己落在后面。既然市场主体不可能主动去控制人工智能潜在风险和冲击效应,那么政府规制和调控举措就不能缺位或滞后。
最后,识别社会保障受益人的难度日益凸显。社会保障制度力图保障真正陷入困境的人群,而尽量避免“养懒汉”。然而,在人工智能时代,这种模式的运行条件将发生根本的变化。在人工智能赋能的自动化技术作用下,劳动者与工作岗位、社会保障之间的关系,正在并将继续发生颠覆传统观念的变化,这种变化要求对认识范式和政策导向做出相应转变。一个日益显现出来的现象是,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越来越难以预先判断:何种劳动者技能可以同人工智能形成互补关系,从而可以预期由新技术予以增强;何种劳动者技能与人工智能恰好形成竞争关系,从而使掌握该技能的劳动者成为岗位被人工智能替代的对象。可见,劳动力市场上的人力资源错配,不是任何劳动者个人的过错。并且,劳动者一旦从遭遇就业冲击的经历中懂得这个道理,理性的选择便是不断接受培训和再教育,有时甚至需要一些时间观察和等待。对社会而言,更好的方式则是以更加普惠的方式对此给予兜底保障,允许受冲击劳动者试错和等待。概而言之,如果劳动者个人的就业意愿、失业原因和劳动参与状态均无法得到确定性的识别,社会保障制度则应该更具有普惠性,以便为劳动力市场行为留出更充分的余地。
中国劳动力市场和收入分配格局发生的变化,诱致出新的制度需求,在劳动力市场主要矛盾转化之后,如何更有针对性地应对结构性就业矛盾;如何推动全体劳动者均等分享技术进步带来的更高生产率;在充满风险的技术变革环境中,如何切实保障劳动者权益及民生福祉等。回应这些问题,需要在新发展理念的统领下,加深对人工智能发展规律的认识,恰当地确定制度建设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亟待进行一个基于范式转换的理念更新
虽然社会保障与社会福利两种制度具有根本的共同之处,即以社会共济的方式达到社会保护的目标、以社会统筹的方式分享发展成果,我们也可以看到两者之间的一些明显不同。首先,依据的制度理念和原则存在一定差异。社会保障仅对界定的人群最基本需求作出保障承诺,社会福利则根据社会必要水平,确定一个关于人的基本权利的普适标准,无差别地做出社会福利安排。所以,社会福利提供的公共服务范围要显著大于社会保障,旨在满足生命周期各个阶段的需求。同时,社会福利的保障水平也更高,且伴随着生产率不断提高而水涨船高。其次,提供公共服务的方式有原则性差别。很多社会保障项目,通常需要以生计调查或类似的方式识别对象,据以保障“符合条件”的人群。社会福利制度则以普惠的方式,以全体国民或具有某一共同特征的人群整体为对象提供公共服务。最后,财政理念和预算纪律观不同。社会保障制度更倾向于奉行传统财政理念,追求增收节支、以收定支和当期平衡。社会福利体系则从更长期的维度考量财政“平衡”,既看重支出对于社会保护的意义,又看重支出对人力资本培养的作用,着眼于更好的经济表现和水涨船高的财政收支。
人工智能预期带来的巨大生产率提升,终究可以打破资源的绝对约束,为构建更高水平福利国家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在此基础上,中国的社会保障制度,将接受更多的社会福利理念和做法,从增强普惠性和覆盖全生命周期着眼,为全体居民提供更为广泛、充分和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务。无论是采取低调的表达方式和渐进的过渡方式,实质性转向更加普惠性的基本公共服务体系,还是高调宣示以建设中国特色福利国家为目标,对于国家财力能否支撑、如何筹资等问题,都不能避而不答。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淡化“尽力而为、量力而行”的原则,只不过在更高的经济发展水平上,以及在人工智能显著提高生产率的预期下,政府工作的“尽力”应该与日俱增,财政能力的“量力”也到了水涨船高的时刻。
更大规模的投入,并非总是表现为资金总量的增加,在更多的情况下更应该是支出结构的调整。这里涉及的做法便是从“对物投资”更多转向“对人投资”。从民生需要和国际比较来看,中国政府的财力和支出结构仍然有调整的余地。研究还表明,对中国经济的物质资本投入已经面临持续的报酬递减,而对人的投资将长期保持很高的回报率。更多、更高质量的社会福利供给,本质上相当于国家以制度形式,将面临报酬递减的物质资本转化为具有报酬递增性质的人力资本。
长期以来公共政策理念都采取谨慎小心的态度,防止“边增长,边分配”模式超越应有的限度,以致演变为一种“先分配,助增长”模式,陷入寅吃卯粮的境地,甚至陷入民粹主义政策陷阱。可以说,这种谨慎态度,特别是对“先分配,助增长”模式的否定,长期以来都有着充分的理由。然而,至少由于两个重要的变化以及由此发生的新情况,对于这类问题日益需要重新认识,换句话说,我们亟待进行一个基于范式转换的理念更新。第一个变化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制约因素已经从供给侧转到需求侧,居民消费日益成为增长的决定性拉动力,而后者的提振有赖于更具普惠性的社会保障。第二个变化是,人工智能的发展不啻为我们带来生产率大幅提高的极大可能性,预先分配这个更大生产率蛋糕的必要性,可以得到经济理论的支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已有的各种制度模式和政策举措,譬如说面向全体国民发放的“无条件基本收入”、无需缴费和资格识别的“全民基本养老金”,以及依据社会必要生活质量保证确定的“生活工资”等制度,虽然未必适宜全盘照搬,却都有着可供借鉴的有益成分。
